【盾寡】再临（18）
今日份更新。
别责怪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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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临
18
被一阵窃窃私语唤回神思时，Steve略带迷茫地转头扫了一眼落地窗。遮光性极好的窗帘只在边缘露出一圈白色日光，提醒他终于又过了一个长夜。从回到这间会议室的那天起，窗帘一直合拢，室内数株见不到阳光的植物都蔫蔫低头，趴在了濒死的边缘。他也早已习惯黑暗，哪怕只是触到一圈日光，胸口也闷得难受，让他不得不杂乱无章地使劲呼吸几次，才勉强压住明显紊乱掉的心率。
门外的交谈声是被刻意压低的，但他还是听到了自己的名字。在他不分昼夜地发呆时，灵魂和身体好像分开，必须各自承受难捱的不适。而当他想要同时调动二者，麻木和清醒就变成浪潮，一波追着一波而来，层层碾遍。沉闷的空气如何停滞，久久托着他的沙发如何形变，周身伤口如何蹦跳着灼烧着疼痛着，他的心不认为重要的事情，他的大脑却本能地开始接收信号，轰隆隆地运算起来。
就像那一天他从冰里醒来。如果他能选，倒不如不醒。
他慢慢从沙发上站起，双腿忍不住打颤，踉跄得很。挪去门口的过程艰难又漫长，他抵达了，但双手都负伤，只能侧着弯腰，用稍好一些的右手肘压下门把，再去推开。大厦四面全是玻璃幕墙，这扇门一推开，大把阳光肆无忌惮刺进他眼睛，痛得他闭眼，因此没有见到门外几人一瞬间惊诧又悲痛的表情。
“我以为你睡着的。”Clint尴尬地打个招呼，如今每个发音都需要被严格控制，不允许他掺进一丝一毫的情绪。
“抱歉打扰了你。”站在Clint身边的Pepper也道一句歉。
“我一直醒着。”Steve闭眼挣扎很久，才算适应了正午强光。但他已经很久没有开口说话，一出声，好似血肉磨上粗粝石块，滴着血一样疼。这种混着气音又很低哑的声音让他面前的几人如坠冰窟，加上他因不眠不休沉溺于苦痛而泛出死气的苍白面孔，一时间，他们既不敢靠近，也不敢说什么宽慰之语了。
他再次开口之前，便就这样沉默着。
“有什么结果吗？”Steve终于问道。
冷静之下，是谁都能听出的绝望。痛失挚爱的孤独者摇摇欲坠，谎言或许能让他多撑一阵。但几番犹豫之后，Clint还是回答，“没有。”
战役结束已经五天。两艘母舰全部崩解落于波多马克河之后，由神盾局特工、CIA特工、军队、特警组成的数支救援善后小队飞速开往水域，展开地毯式搜查，抢救可能幸存的人和珍贵的器件。一开始，他们都极之焦急地等待消息，却一直无果。24小时后，抢救变成打捞，直至今日，也杳无音信。
镇静也好，崩溃也好，就算他们可以上天下海，结局已定。
他们的姑娘沉在了哪里，没人知道。
Steve微微一颤，神色却平静。“Wanda和Pietro呢？”
Clint咬咬牙，他身边的Pepper转身掩面，实在无法作答，于是他只能说，“也没有找到。”
兵荒马乱过后，当他们终于想起照管那两个被锁于大厦内的孩子，却发现两人已破锁而出，不知去向。Clint调看监控，见决战那天早晨，Wanda动用能力，强行读取了AI留存的作战会议录像，随后与Pietro一起偷偷跑了出去。这几日中，到处是混于人群伺机而动的九头蛇成员，Wanda和Pietro当天并没有到达母舰，是否已经被抓走，不得而知。但可以确定的是，他们仍然失踪。
Steve忽然一笑。
“我真没用啊。”
他自嘲着。
“等见到Natasha，她一定会问我两个孩子怎样。我竟然只能回答她一句，不知道。”
“还不一定呢。”Pepper没有忍住，抬手轻轻按在他肩上，“我们还在找。”
他努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回报她的关怀，问她，“Tony还好吗？”
不等Pepper回答，一直没有出声的Thor忽然闪身挡在她与Steve中间，“Stark没事，伤势不致命，只是需要静养。”
在地球之人目所不及的神域，Thor在追踪Loki的途中短暂回到阿斯加德，便被告知地球异动，一刻未停地就通过彩虹桥回来，刚好赶上两艘母舰最终解体的一幕。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，握有神力的雷神驭动风暴冲入燃烧的残体中，一眼就见到掩在炸裂机体之下的Steve和Bucky。救回二人不是难事，但尘埃落定之后，从Clint和Rhodey那里知晓一切前因后果的Thor也只能左右为难。哪怕是可以救人性命于万一的神祇，心结始终不由他掌控。
他来晚，这些天的每一秒，都在陪着众人踩过摧心索魂的刀山火海。他见到了浑身是血、每一缕目光都写满对此生此身之厌弃的Steve；见到了痛彻心扉、又不得不强撑精神应对一切的Clint；见到了伤势惨重，奄奄之下仍怒极暴起喊打喊杀的Tony。他和随后赶来的Bruce都是无力的旁观者，猜想着此刻如果那个人能在，大约才可以安抚住失控的局面。但偏偏，那是他到来之后，唯独不见的人。
他是凡人传说中的神祇，却不是那个真正受人膜拜的主神。倘若他是，那么他很想在英灵殿里为那个人留个位子，等有一天她英魂归来，他要问她一句，是否还想回来见一见这些人。只要她答一句是，规则和禁忌他皆可抛下。不为别的，只因为在他漫长生命一段须臾的并肩中，她是曾经真心相待的朋友。
Natasha Romanoff。
Thor在心里唤她一声。面前那双仿佛将死的蓝色眼睛仍然含着诚实，让目光缓缓移上来，与他对视，好像知道他在说谎，也知道这句谎言是种悲悯。
Natasha。Thor又唤她一声。我像听了你的命令说谎，但你是不是也知道，Steve其实不需要这样。
“Tony真的还好吗？”Steve又问一遍。
Pepper抬手，按上Thor的手臂。
“他醒过。”金发女人说，“情绪很激动，我们只能给他注射镇定剂。”她停下，思考是否要接着说下去。几天来，不管是被曝光的材料还是外界各种评论的声音，足以让他们了解一切来龙去脉，但何以承担真相之惨烈，谁都没有信心做出回答。Pepper叹气，“Barnes的事，我希望你知道怎样应对了。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Steve摇头，“还有别的事情要告诉我吗？”
显然是有的。这次前来，无论愿不愿意，Clint知道自己必须得把近来的消息告知Steve。他心中早已打好草稿，舌尖却苦得麻木。比之重伤的几人，他和Rhodey无甚大碍，上下左右地打点安排，照应各方，借着繁忙逃避那些难上加难的问题，真正致命的核心，他们实则无法插手。
“有一场质询，你得出席。”Clint说。
“什么时候？”Steve问。
“7月4日。”
他在那一天将满95岁，与上一个时间线相比，似是幸运地偷得十年光阴。他本来以为，这十年是他和她舍生忘死拯救了宇宙，换来的一点红利。然而命运从不留情，他同前世一样，都在和她约定同日而生的那一天到来前，就失去了她。
“知道了。”他漠然应下。
该说的都说尽，几人都相对无话。如今能做的只有等待。沉眠之人的宁静全是假象，他们总会从腥风血雨的梦中逃开，然后不得不面对恐怕更加折磨的现实。等待和逃避因此全无意义，不管是何形式，都全无意义。
所以他从来没有学乖。再活一遍，也还是没有学乖。非要等她为此失去生命，才惊醒一样承认，他想要的两全，本来就是求而不得的事情。
他转身离开。
被Thor救回后，Bucky便被安置在了Bruce的实验室里，日日以药物逼他睡着。本应无喜无悲的杀手却始终紧缩眉头，被绑起的手脚也颤抖不停，像一个被缚已久的灵魂终于要彻底破开牢笼，迫不及待地想唤醒没有知觉的身体。
“你很想醒来吗，Bucky。”
Steve坐在他身侧，轻声问他一句。
无论睡着还是醒着，所有将死之人的悲鸣都留在我们耳中，日夜不宁。但你要醒来做什么呢？已有之事早已无从悔改，你的忏悔没人能听，也不会有谁给你一句原谅了。
“上一剂药快要失效了。”Bruce举着针管过来，“如果还想让他睡着，我得再补一针。”
“Bruce，你一向冷静。”Steve没有看他，只是问他，“我们应该让他醒来吗？”
Bruce的眼睛在镜片后垂着，表情并无波澜，手上却一用力，捏碎了针管。他转头走回桌前，抛下碎成两截的针管，换了一支新的，照样吸满药剂，又走回Steve身边。
“打再多药进去，他也不可能睡一辈子。”
Bruce把针管放进Steve手中。
“你决定吧。”他说，“如果他确实是你曾经的挚友，你该知道他想怎样。”
的确如此。Steve想。他知道Bucky一定想要醒来，不管清醒之后要面对什么。没有勇气的一直是他自己。哪怕他能对Bucky解释一切，却始终回答不了，那个被Bucky拥有过也忘记过的红发姑娘，是如何仅仅与昔日爱人片刻相逢后，为了保护他，倾尽所有，闭目在他怀中的。
面前的人长长呼出一口气。凌乱黑发蔽翳之下，一双眼睛拼命转动，醒转也只需片刻。Steve终于下定决心，把手中针管抛在了地上。
就这样吧，Bucky。我们的世界都已经凉透了，也碎尽了。只剩这最后一程，谁都不要再放弃谁了。
他咬牙抬起右手。虽然身体的恢复速度远快于常人，筋骨齐断的重伤也难以在短短几日内痊愈。他撑着疼痛而绵软的右手，置于Bucky的额上，低声果决地唤他。
“Bucky，醒来！”
在挚友睁开眼之前，Tony Stark竟出乎众人意料地破门而入。他不知是如何奔来，裹着厚厚绷带的左脚踩在地上，血也透过绷带染上地板。Steve直面Tony，与他燃着火、含着泪、沁着血的眼睛相对，在那里面，见到了自己曾经一度躲闪，而今几近渴求的审判。
“你知不知道自己脚上打了钢板！”Pepper带着哭腔死命拦着Tony，Clint和Thor也冲上前去架住他。怒极之人却猛力推开这些手，举起拐杖向着仍未醒来的人摔去。Steve想也未想地站起挡在Bucky身前，拐杖正砸在他左肩被能量烧穿的血洞，剧痛蹿上他额头。两人一时都弯下腰大口喘息。
“从头到尾。”Tony在喘息之间断续挤出质问，“你什么都知道，是吗？”
他垂眼，看着血珠从指尖低落，咬牙点头。
“所以你才要带着他逃走。”Tony拖着伤脚，上前一步，“所以你不肯对我说实话。”
他仍然点头。
“那么多死掉的人。”Tony再逼近一步，“我的父母，你的爱人，加在一起，也不如你身后那个人重要。”
“我从来没有这样比较！”Steve抬头，大声对Tony呼喊，“我只是……”
竟这样哑然了。
只是如何呢。他只是希望所有人都能不受伤害。希望一切糟透的事情不要再糟下去。希望仇恨都止步于此。希望他的挚友在这离弃他的世界还能找到个容身之所。希望这一次，别再有见血的刀锋悬颈。
这些愿望在他心中盘踞了很多很多年。将要出口，才让他觉得，原来都如此天真。
天真得好像，实现不了，也是理所当然的。
“那你现在就闪开！”Tony怒吼，抬手一挥，一副钢铁臂甲擦着Steve耳际飞来，攀上Tony右手，层层咬合。
“这副机甲还在调试，你不能用！”Bruce大惊失色地想上前阻拦，却被Tony回身一记能量炮挡在原地。升级过的机甲能以成倍速度积攒能量，转瞬又对准了恰恰睁眼的Bucky。Steve不躲不闪地站在Bucky身前，眼见是要以身为盾。Tony被他激得气急，一道光当刻出手，手臂被Pepper扑上来推偏，能量束直打到墙壁，击穿个窟窿。
还未等Tony甩开Pepper，再次出手，臂甲忽然冒出一串火花，跟着就传来皮肉烧焦的气味。未经完成的臂甲显然承受不住短时间内大量聚积的能量，Tony却恍然不觉，抬手又要一击。Steve正想上前卸下臂甲，就被身后跃起的Bucky推开。铁臂倏然扣上了臂甲，猛一用力，差点就能卸下。Tony瞪大眼睛，召来左手臂甲，没等咬合便握拳向着Bucky砸下。
两人扭作一团，数秒间就交手几个回合。一切太过突然，Clint几人先是愣住，接着想阻停战局，又不知如何插手。Steve捉住一个空当，飞身切进两人之间，同样带伤的腰腿却极大影响他的速度，因此错过把两人格开的时机。Tony眼光扫过Steve一片血迹的左肩，击向Bucky的手一顿，反倒让自己结结实实挨了Steve为格挡才出手的一拳。
“对不起……”Steve刚一开口，Tony已大力在他断过的臂骨上一砍，痛得他跪倒。
“滚开！”Tony撑着伤脚正要迈过他追向Bucky，被Steve一手拖拽，失衡地摔倒在地，当下就借势一滚，膝盖死死压上Steve腰腹，集着一团能量的左手停在他眼前。
“我理解你的心情。”Steve紧紧盯住Tony，克制自己声音中任何一点起伏，“但相信我，这无济于事。Bucky他，他也很无辜。”
“理解我？”Tony几乎咬碎了牙，对着他的手臂又向前一点，“你凭什么说理解我？我父母死在他手里，他们难道不无辜吗？”
“我怎么不能理解你。”他真的不想说出那句话，但那句话仍然一个字一个字地从他唇齿间叛离，“他就在我眼前杀了Natasha。”
他能感觉到身边瞬间彻底冷掉的气息。但他实在无力去看。Tony也被这句话扎透。不单只有Steve，Natasha如何挡了那几颗子弹，他看得更加清楚。顶在Steve眼前的手颤抖起来，连带着Tony的声音也一起颤抖。
“你就一点也不恨吗？”
他也真的，不想承认。Tony这句问话，是如何勾起他心中潜藏的隐秘的恨意。那毕竟是一双他放弃一切才终于握住的手，握住了，又散了，从此无处寻觅。他失而复得，得而复失，其中如何煎熬，谁也没法感同身受。在所有他睁着眼睛熬过的分秒，一颗心都溺在她葬身的水里，缺氧到极限，又可耻地喘息。恨意和遗憾都没有出口，齐齐被一句“无计可施”圈在他心里。
在他片刻的木然失神中，Tony起身，再次扑向Bucky。他的目光落在战局之中，像浮起来的透明灵魂，只能看着，无力插手。Bucky这一次的格挡却奇怪，与Tony的臂甲相抵，顺着他发力的方向寸寸扭曲自己的铁臂。
那一定是非常非常痛的。
Steve看着那渐渐被扭向折断的铁臂。
非得是这样的痛。刀劈斧砍，切肤碎骨，才能抵御心里的痛。
铮然一声，能抗万钧之力的铁臂终于齐着臂膀被扯了下来，带下大片血肉。Bucky痛极地退后几步跌坐在地。Tony顾不上双手臂甲都已烧得滚烫，追上去聚了能量迎头砸下，眼前一闪，却是Steve又挡在了身前，又烫又重的一拳砸上他肩伤，鲜血四溅，溅上Tony扭曲的面容。
混着血的恨，必得拿血来偿。
“你知道Natasha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。”
Steve看着Tony。
“她说，你知道有多悲惨，别责怪他。”
一滴血和着眼泪从Tony睫毛落下。
“我怎么会不恨呢。”他说，“我憎恨命运这么无情，不论是你、我、Bucky还是Natasha，从没有得到一点眷顾。我憎恨那些把战士变成杀人机器的人，可笑的是他们居然丝毫不用背负他人的仇恨。我也憎恨我自己。”他对着Tony凄然一笑，“即便到了这个地步，我还是没法责怪Bucky，也没法放弃他。明明是只要放弃就可以的事情。但我就是，就是不能。”
他们本就是不该活到今日的亡魂。
如果能死在当初，该有多好。
“你明白吗。”泪水顺着Tony的下颏流下，变成一道道血水。
“谁都不在了。”他对Steve说，“再也见不到了。”
他们都颓然跪倒在地。
——你看啊，Natasha。
Steve望向横陈在地的，染血的那条铁臂。
——这就是我们想要的结局吗。
Clint和Pepper上前，扶住Tony。
——我们一路牺牲和放弃，最后，甚至让我献祭了你。
他转头看向Bucky，看向血流不止，泪流满面的Bucky。
——就是这样的结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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